【故事连载27】《高兴》第五十六章——第六十章(贾平凹 著)(贾平凹《高兴》故事简介)

第五十六章

又挖了两天,地沟里的石头是少了,却出现了石层。石层虽然是那种麻石层,但它是整块,镐挖下去弹起来,石层上只显出一个白窝儿,就只有拿八磅锤和钢钎先砸出一个茬面,然后用镐慢慢去撬。石热闹抡八磅锤是总抡不到钢钉上,让他撑钢钎,他又怕八磅锤砸了他的手,我就撑钢钎,砸出茬面了,他拿镐去撬。天已经很冷了,又扫着溜溜风,五富的虎口就裂开血道口子。五富对监工员说:能不能给我些猪板油。监工员说:要猪板油干啥?五富说:抹猪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这种办法是清风镇的偏方,冬天里凡是脚上手上风寒出裂口了,都是用这种偏方治愈的。但监工员说现在到哪儿去弄猪板油,用胶布缠缠就行,便要去村庄里的小药店买胶布。石热闹却要去买,我说:你好好干活,你去干啥?石热闹说:我以为你领我上天堂,才是来下狱么,再这么下去,我挖地沟就是给我挖坟墓了!

石热闹去买胶布,中午没有回来,下午也没有回来。他走了。这个乞丐,干什么都觉得没乞讨自由自在了。人是没有贱的,贱却自生,这道理我现在知道了。石热闹的离去,我担心影响到五富,五富还好,五富说:他就不想过正经日子!

白天里不知石热闹出去干了什么,晚上他却摇摇晃晃回来了。他给我们讲他多半天讨要了二十元钱,十元钱在饭馆里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还净落十元。他说:啥力都不出还落了十元!

五富说:都不要脸了么!

石热闹说:你倒要脸,脸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脸,对我说:我是不是瘦啦?

我说:别听他胡哇哇!我就训石热闹:我是叫你来做个正经人的,你倒来咸阳要饭了?你就要一辈子,最后死在街头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热闹说: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让我臭去!我就火了,骂道:那你就滚,晚上不要再回这里来!我是平常不发火的,发了火就厉害,石热闹就胆怯了,说他再不出去了。他过来就给我拍脊背,我不让他拍,他说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骑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还到位。但他却说:刘高兴,你是不是党员?我没理他。他说:你是党员,我就跟党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热闹说他要上厕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来,而且连续着早出门晚上回来,我对他彻底失望了,也怀念黄八。黄八嘴臭,爱骂人,但黄八干活踏实。有心让黄八也来,却苦于黄八那儿没电话,无法联系。五富说石热闹这样也好,他毕竟还干了几天,咱就不给他发那几天的工钱了。

我说:你要是老板,和陆总一个样!

五富说:我要是能打过石热闹,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说了,石热闹又回来了。石热闹见我们骂他,知趣地不吭声去睡觉,他一躺下就脱内裤,把内裤扬手一丢,丢在了那个烧开水的壶上。我们又要骂,见他赤条条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还套了个安全套。这使我们大为惊讶,扑过去捶他,问他还戴着安全套回来是不是来给我们显摆的?石热闹交待了,他没干坏事,可他白天去红灯区讨要,那里的钱好讨,他怕有了钱了也想干那事,却怕得了怎么办,便买了个安全套。我们把他压在铺上,硬把安全套拽下来,让他吹成气球,最后拿脚踩了个爆响。

闹腾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热闹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想孟夷纯。把小塔从口袋取出来,放在窗台上,这样躺在被窝里就借着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再睁开眼,吓了一跳,孟夷纯就在窗口那儿站着。孟夷纯!我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才发觉是月光将楼外的那一棵法桐树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风里散乱了,五富和石热闹还在沉睡,我把头埋在被窝里哭泣。

以前为孟夷纯流过眼泪,但我没有哭出过声,这次竟然哭出声来。我想我半夜里醒来想到了她,她也会半夜里醒来想到了我,我们分别在冰冷的黑屋子里,思念着却不能见面,凭的就是这个小塔。小塔能让我在陆总的办公室看到又拿来,这一定是一种天意的安排,那么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着我和孟夷纯一定会重逢,我们会挣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来了,独自看楼后那法桐,一树凋碧,我吹起了箫。箫声里,有两只鸟,红头白尾的那种鸟,飞来了就投入树上,再没看见它们的身影,却咕咕的鸣叫。

箫声里五富和石热闹也都起来了,五富问:你眼睛咋啦?我说:好着呀!五富说:我夜里梦见孟夷纯了……我说:你不要提她!五富说:不提她?这五富,你让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说:去吃饭吧,吃了饭加紧开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石头上,我们忙忙迫迫地就干了半天活,休息的时候,我拿了箫给小塔吹,五富跑到村庄的杂货店里买了个背夹子。

背夹子是把煤块往住宅楼上背的那种木头架子,五富是越来越会用脑子了,他都想到用背夹子从地沟里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块。但五富去买背夹子的时候却从村道里拾了一大捆废塑料管子,气喘吁吁地抱了过来。他说:高兴,这村庄没有拾破烂的,咱晚上吃饭后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气,说:狗忘不了吃屎,来这里是挖地沟的就好好挖地沟!五富不吭声了,拿了背夹子就跳进了地沟。都是我心情不好,对他发脾气,我又觉得委屈了他。

我说:五富,歇一会。

五富说:我不累。

他背了一块大石头从地沟往沟沿上,吭哧吭哧的却回头给我笑一下。

我说:憋住气,别笑。

他说: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说:天没黑哩想什么老婆!脚蹬牢!

五富把大石头背出了地沟,咚地撂到了沟沿外,他踢了一下石头,说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换包谷,就是春上粮食不够吃,碾了米到深山里的人家那儿用米换包谷,一斤半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为在深山里没办法给老婆吃长寿面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来上到坡里,又从坡里背着下来。五富说:我老婆胖,我背这石头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话让我感动,但我没有说话,拿箫又吹,却怎么也吹不响了,想:等我接孟夷纯出来的时候,我一定用三轮车拉上新买的床垫,让她就坐在床垫上,我从北大街拉到南大街,从东大街拉过西大街!

远处的另一处工地上,十几个钢架上在往下砸着铁砣,震天动地,这响声在呼应着我的誓言。

地基怎么是这样的处理法呢?清风镇盖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里也多是用电夯桩基,哪儿有这么大的铁砣,那简直是个碌碡,不,比碌碡还大的铁砣子从钢架上往下砸!五富走过来开始歇,我给他倒水喝,钢架下一个人也走了过来。五富说:他过来干啥呀?我说: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经站在了地沟沿上,说:你们是拾破烂的吗?我和五富面面相觑,我说:你说啥?你没长眼睛看见我们挖地沟?

那人说:我姓牛。给我们扔过来两根纸烟,我没有动,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志说:那怎么听说你们是拾过破烂?!

我说:你们是在处理地基?

牛同志说:当然是处理地基。

我说:哪有这样处理地基的?!

牛同志说:这是新技术呀,去看不看?你们没拾过破烂?我还真以为你们拾过破烂?

我说:你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们穷看我们长得难看就认为我们是拾破烂的而拾破烂是最下贱的事?!

我火气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钢钎,准备要打架。

牛同志却笑了,说: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过环卫工,我想如果你们真是拾过破烂,咱们应该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说:高兴,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烂比弄垃圾还强么!

五富沉不住气,他把我们的身份暴露了,牛同志就从地沟沿跳过来,亲热地说:我就感觉我们能成朋友哩!

牛同志果然成了我们的朋友。他一有空就从那边工地上过来和我们聊天,也领我们去看他们处理地基。他确实干过环卫工,而且他们那一帮人中就有三个当过环卫工,一个也拾过破烂,但现在他们是一个公司,叫地基基础工程有限责任公司。这使我和五富极为兴奋,弄垃圾的拾破烂的竟还能办起一个公司,且从事的工作仍然没有脱离原先的行当!牛同志,我们的新朋友,他告诉我,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发明了地基、环卫、机械领域内的专利技术,他们专业施工队就采用了他的专利技术。承担的这座大型粮库的地基属于强风化辉绿岩的石坡山,基岩深浅不一,软硬不均,不能以桩基或分层强夯来处理,只能实施DDC。什么是DDC,我不知道,但我感兴趣的是他们处理地基用料广泛,凡是无机固体材料,也就是说任何固体垃圾都可使用。

那天收工的时候,我给五富说:天上出太阳了!

五富说:天才黑了哪里还会出太阳?

我说:你没上过高中,不知道天再旦。

五富说:天下蛋?!

我不愿意辅导他了,我说:五富,好好干,拾破烂的韩大宝要办大公司,处理垃圾的这帮人搞起了DDC工程,咱将来说不定也鱼龙变化哩!

五富说:咱办收购分站,瘦猴是三间房的院子,咱弄四间房的院子!

我说:目标就是收购分站?

五富惊讶得看着我,突然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亲你一下!他要扑过来,我制止了,他站在那里给我皱嘴■地一声。这憨人也学会城里人的飞吻了,我用手做个接受的动作,却重重扔在地上,说:臭!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十七章

牛同志给我们带来了欢乐,这欢乐一直持续了数日,天就更凉起来,但天却愈发晴朗,所有的树叶子变红变黄,红黄的颜色使我们废弃楼周围,使工地周围一派艳丽。黄土地上怎么就有这么艳丽的颜色让树木表现了出来呢,我觉得这都是给我和五富准备的。

好事还没完,就在村庄口的那个银杏树也变成一身金黄的第二天,陆总给我们了一桶酒。

那天的中午,我和五富在村庄的小饭店里吃扯面,五富去饭店的后院上厕所,回来给我说后院里有一堆废铁皮桶应该便宜收了。他已经是每日拾了好多破烂拿回到废弃楼上,准备什么时候拉到咸阳的收购站卖掉。我是曾反对过他在这儿收破烂,但他已执意收起来了也就随他去收。他和饭店老板谈价钱,虽然价钱不贵,可我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即使不留备用,也不够收这批破烂,五富就埋怨干了这么多天陆总还是不发工钱,是不是起了故意拖欠工钱的黑心?五富一埋怨,我也就急了,因为五富毕竟是我鼓动来的,如果陆总真要起了故意拖欠的黑心,那就得采取措施。我对五富说:这事你不要管,下午我找陆总去。

在我们这二十天里,陆总是来工地了几次,他一来,我们就翘着舌头说岐山县话,希望他能满意我们,给我们发工钱。但陆总次给每人发了五元,第二次给每人发了三十元,第三次只说能把所欠的工钱一次发完,仍是每人给发了六十元。当我下午再找到陆总,我的口气就硬了,只要求他给我们回西安的路费,再付清二十天的工钱,即便不按每米十五元,就以每天二十元,权当还是拾破烂的收入算了。我这样说既是无奈,也是威胁,就看陆总的态度。陆总还是那么声不高,黏黏乎乎,说他绝对不会亏我们的,地沟工程彻底完成就付全款。他这么说着,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塑料桶,桶里装着三斤白酒。

陆总说:再停(穷)不能停(穷)教育,再肯(亏)不能肯(亏)小姐,我能肯(亏)你们?把活往完里干,干下去对我好对你们更好,一米十五元总比一天二十元强吧,和钱志(致)气吗?这桶酒我送你们,拿回去喝吧。

陆总话说到这里,又把自己的酒送给我们喝,我心稳了也软了,提了酒回来。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没有风,法桐树上的鸟叽叽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废弃楼里喝酒。五富说:你说陆总这人还行?我说:不是陆总行不行,是咱运气好了啥事都顺着咱们的。五富说:那咱就喝!我说: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是好长时间没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觉得酒真香,喝着喝着就喝高了。石热闹是我们喝过一半酒了还没见回来,我说:要饭的怎么还没回来?五富说:他只要没死,肯定回来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来前咱把酒喝完!我们就开始划拳。五富出手笨,对数字老记错,我就趁机赖他,他说:我划不过你,咱们打老虎杠子!他还是赢得少输得多,他就眼睛迷得睁不开了。楼外有了脚步声,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窝里,说:要饭的回来了!可脚步声并没有响到楼上来,扑沓扑沓又传远了。他说:狗日的没回来,他死在外边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却说:要饭的会不会真的死在外边了?我说:他这么多年哪儿有固定睡处,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饭的有九条命哩。五富说:你说要饭的最后是不是就死在外边?我说:那还不就死在要饭的路上了。五富脸苦愁了,他的脸一苦愁真像个猪脸,我说:瞧你难看样儿!他却突然就流下眼泪。我说:五富你喝多了。他说:我没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后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边了那可咋办?我说:石热闹就不想这些。他说:石热闹没老婆没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说这话我不爱听,我也是没老婆没娃么,我说:你都死了你还咋办?!他说: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说:活着我管你死了我还管你?他说:我不能不埋在清风镇吧,我不能不是清风镇的鬼吧?我说:喝多了,喝多了。他说:不多!又喝了一杯,说:你把我带了来的,你现在让我回我寻不着路,那我的鬼能寻着路吗?你要管哩!我说: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没完没了,疯了地笑。我说:醉了,醉了!其实我也醉了,跟着他的笑我也笑。他说:喝酒喝酒!我说:喝!喝!我们碰了一下杯,他说:哎,刘高兴!你是,两个刘,刘高,兴!用手指我,指到了旁边。我也看见五富是无数的五富,就像孙悟空用猴毛变出了一堆孙悟空,一样的高低胖矮,一样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间里游离移动。但不久,无数的游离移动的五富里却又有了黄八,有了杏胡和石热闹。

我说:你是五富,你也是黄八杏胡石热闹!

五富说:我是你!黄八杏胡石热闹都是你!

我说:都是我!都是刘高兴!

我们就相互追逐纠缠,嘎嘎嘎狂笑。后来我看见五富是倒下了,立即无数的五富都倒下,黄八杏胡石热闹全都倒下。我说:你装蒜,你装蒜哩!我也就扑沓下去了,扑沓得像一摊泥。

我们在欢乐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风是怎样刮掉了窗子上糊着的报纸,不知道了走扇子门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东西击打着我的后腰,我觉得是孟夷纯,是孟夷纯穿着那双高跟尖头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纯,她站在铺前,说:这么冷的天,怎么睡地铺呀……高跟尖头的皮鞋又踢着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点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告诉说我到了咸阳,我是要挣一大堆钱赎你的,还要给公安局的破案费的,你怎么寻得着来了?!孟夷纯的脸突然变粗变宽?唉?!我一愣怔,才看清面前站的是监工员。

我说:你不是孟夷纯?

监工员说:你还要往猛的睡?!

我说:噢……这是什么时候了?

监工员说:快吃午饭呀还不去开工,要睡觉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来,才知道我们从昨天夜里一直醉到现在了。五富仰面睡在墙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没脱,张着嘴,浑身是土,表情狰狞。我赶忙去推他,他眼睛还是不睁,说:黄八,那里还有一张……监工员踢了他一下,说:起来,起来!

事后,也就是我们离开房间后,五富告诉我,他做梦正拾钱哩,他是和黄八在街上拉着架子车,看见有警察追赶一个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里撒了人民币,人民币像雪片一样飞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窝了,抢着拾,警察就无法通过了。他是先拾了一张,他真傻,还对着太阳耀,看是不是假钞,再拾时,就见地上已没了人民币。他叫着:毛主席,毛主席!因为人民币上有毛主席的头像,他就叫着,真的也发现一张人民币如同蝴蝶一样飘过路边的铁护栏,他喊黄八去拾。然后他俩跨脚往过跃,护栏卡在了他们的裆,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势坐在了护栏上。

五富睁开眼,说:钱呢,我的钱呢?

监工员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里,他把鞋踢掉了,一边单脚跳着去找鞋,一边骂:做梦都拾钱呀,不挖地沟你拾冥钱去!

我有些愤怒,我说:你骂谁的,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你贩的黑奴!

我在电影里看见过外国人打骂黑奴,我把监工员的那只鞋踢出更远。

狐假虎威的监工员,那个弯鼻梁的小人,他欺软怕硬,不吭声了。

我说:五富,把扣子系好,咱干活去。

监工员说:另一个呢?

我说:他早都不干了!

监工员说:不干了?话说清,那就没他的钱!

我说:他就不爱钱!

我这才醒悟,石热闹压根一夜没回来。

五富是把所带来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从石热闹的破被子里掏出一团烂棉絮塞在他的鞋里,这样脚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镐、锨、钢钎、八磅锤走出了房间。我们是偏不厮跟着监工员,等他先走了再下楼梯。出了楼道,刚刚下了楼道外的台阶,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动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墙上。

我说:还没清醒呀?

五富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说:你的腿不是长在你身上吗?

我把他拉起来,一松劲,他却扑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说:这不是我的腿,我使唤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时候蜷着酸麻了,我说:我给你揉揉。

我给他揉腿,他没有反应,脸却蜡黄,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说:你给腿说说好话。

这办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觉时或闲着没事时就给我的身子说好话,比如眼睛,鼻子,喉咙,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体力活,又没吃好的喝辣的,这些部位还在好好地为我工作,我要给他们说好话,感谢和鼓励。我的肾只剩下了一个,它承担着两个肾的功能,它之所以还让我很健康,这都是我给肾说好话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树法桐叶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颜色,红的分成了血红和朱砂红,黄的分成了铜黄和佛黄,还有深绿浅绿,还有蓝的,海蓝色和土织布的碇蓝色。天上是灿灿的阳光,一片叶子落下来,是划着半圆的线往下飘。我说:说说好话就好了。

五富在那里说:腿,腿,你动一动,你可不能吓我,你不动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学会矫情了,五富你是会矫情的吗?五富还在给腿说好话,反复说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头上滚水豆子。

我觉得不对。忙过去说:还真地不行了?五富说:高兴,我心里乱得很,我头痛。就彻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觉。

第五十八章

看着五富不行了,我大声喊监工员,但监工员却不知去了哪里,我想背五富去医院,又不知医院在什么地方,就放下五富往村庄跑,跑到一家小卖部拨打电话,再跑回废弃的楼前,五富已经趴在那里,脸和土一个色气。

医院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五富弄到车上了,五富的脖子有些撑不住头。我抱住他,说:五富,你撑一下,到医院去了就会好的。五富的黑眼仁竟然没见了,我害怕得很,又叫:五富,五富!黑眼仁又回到了眼中,他看着了我,说:去医院干啥,咱能住医院……我说:这你不用管,你这病得莫名其妙,不敢耽搁。五富说:我是不是要毕呀?黑眼仁又跑进眼角里,不见了。五富,五富,我再叫他,他不回应了,眼角流泪,泪像脸上的汗,也是稠的,流得不快。

不但他掉泪,我一路送他去医院也掉泪。五富这到底是怎么啦,多壮实的人,多能吃能喝能出力的人,怎么毫无迹象就病了,病又来得这么急!是监工员踢了他的原故?这不可能。是酒喝多了?这也不可能呀,他起来不是已经酒醒啦?!天呀,五富千万不要出事!我给救护车的司机说,开快点,再开快点!或许一到医院,五富就好了。我有这么个经验,每每病了,到医院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排队,排着排着,还没有轮到看医生,头或者肚子就不疼了。任何病都害怕医生。

到了医院,却诊断五富是脑出血。医生问:谁的病人?我说:我的病人。医生说:我得开病危通知书了。我五雷轰顶,浑身立不起了筒子。医生在写病危通知书,我给医生下跪,我从来不给人下跪的,但我咕咚就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一定给五富做手术。那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看着我,答应去和另一个医生研究一下,她说:你给他擦洗干净!五富在路上就大小便失禁,裤裆里一摊脏物,臭得难闻。我给五富擦了,又拿手巾洇湿给他洗,另一个老医生就进来又检查了一遍,说:脑疝已经形成了么。我不懂脑疝是什么,我说:谁都可以死,五富不敢死!老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维持。就催我尽快交钱办理入院手续。

有钱的人,在医院里可以维持的,我们没钱,一个小时要三十元钱,还得有别的,如果加药,那就得六十元一个小时,而住院先缴二万元。这些我都问过医生了,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呀?五富,你没有的本事,怎敢就得了这么大的病呀?!监工员,那个出了楼去远处地坑里大便的监工员,是我打了电话回来后他才和我一块送五富来医院的,他现在老实了,不停地问我:五富平常患高血压吗?五富家族有心血管病史吗?我知道他在尽量把自己的责任推开。我说:这你得赶快去告知老板,人命关天,老板他得管呀!我没有说与他有没有干系,我得把他拽住。监工员给了我一盒纸烟,又拍着五富的脸说:你可别吓我呀!就出了医院去请示陆总。等拿来了八百元,他一张一张让我数了,并打了收条,他说他去上个厕所,人就没了踪影。

好的是来了石热闹。

石热闹是出走了三天三夜,偏偏在这一天又回来了。事后他告诉我,他原本是不准备再来见我们了,要回西安去,就在去西安的车站上,刚进了一条巷,巷里有人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便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后边有人追。他说:我能得很,就猫腰在巷口的一棵树下等到骑自行车人经过,捡了路边一团棉纱扔向前车轮,车子就倒了。车子一倒,挂在车扶手上的皮包摔出多远,那人爬起来捡包,他用脚踩住了。那人说:好过你了!急忙骑车又跑走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好过!吐了一口唾沫,脚并没有动,一直踩着皮包,看着后边人赶来。他说:我哪儿能想到,皮包里竟然有那么一厚沓钱!追赶人抽出了两张百元票,说谢谢你呀!他说小气了吧,那么多钱只给了二百,你看我是什么人了,我是要饭的?那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打发要饭的。又给了他一张。他说我就是个要饭的,可我现在是见义勇为的英雄!那人说你是要饭的?他说:我是次看到有人对我这个要饭的惊讶,那人还行,就要请我吃饭!那人问他吃什么饭,他是故意说现在什么饭最好,是鲍鱼翅吧?那人就真的请他吃了一顿鱼翅。他是在吃鱼翅的时候想到了我们,他不是想到我们没吃过鱼翅也来尝尝,而是想到要给我们显摆。他就在吃了一半后用塑料袋装了三分之一提了回来。在废弃楼的房间里,他看见了酒桶,酒桶已没有了酒,他骂我们没有给他留。这骂声正好让进楼取铁镐钢钎和八磅锤的监工员听到,监工员向老板要了八百元,老板让他把丢在楼道的工具收拾好,偏巧刚碰上了石热闹,然后一块来到医院。

五富开始嘴角吐白沫,不停地哼哼,后来就一会清醒一会昏迷了。住院缴两万元这是不可能的,我和石热闹商量,现在只有和石热闹商量。放弃维持。石热闹说:不维持那五富就死了。我说:维持也维持不了几天呀。石热闹说:反正是死,就让维持,中他死了就死在医院,咱就不闪面了么。我说:咱再不闪面?石热闹说:人死了给你个死尸呀?!我说:尸体我也得背回去!我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突然想起昨天夜里喝酒时五富的话,真的就按他说的话来了吗?这更让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把八百元在身上装好,石热闹就大声呼叫五富,五富竟然睁开了眼。

石热闹说:五富,五富,你狗日的喝酒哩不叫我!

我说:你咋能说这话?!你不回来到哪儿去叫你?

石热闹说:你们心里没我,我心里有你们。就又给五富说:五富,吃过鲍翅没有?

五富对没有给石热闹留酒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眼睛有些羞涩,说:啥?啥叫鲍翅?

石热闹说:你活得啥质量吗,连鲍翅都不知道!我给你买了的,你吃吧,城里人讲究吃这个!

石热闹从裤带上解下塑料袋,没有碗,也没有筷子,我就去找筷子,到处寻不到筷子,走廊里有个水房,水房里有一把扫帚,我折了两根竹棍儿,又觉得竹棍儿不干净,吃鲍翅怎么能用竹棍儿?又跑到院子,专门在一棵桂树上折了树枝儿。石热闹从袋子里夹出了几根鱼翅。

石热闹给我说:高兴你吃一口?

我摆了摆手。我也是次见鱼翅,但我说:我吃过。

五富张嘴吃了鱼翅,却吐了出来,他说:是粉条,我没吃过粉条呀?

石热闹说:傻呀你!这哪儿是粉条,一碗四百元哩!

五富舌头伸出来又把嘴边的鱼翅勾进去吃了,一下一下地嚼。嚼着嚼着就不动了。石热闹说:香吧,香吧,你再吃,你再吃,你现在是你们村个吃鱼翅的人了!高兴你也吃过?我没有理石热闹。五富还是不动,黑眼仁不见了。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用手试试他的鼻孔,鼻孔里已经没任何气息。

五富死了。

听别人说过,人死的时候是要咯地咽一口气的,或者蹬蹬腿挣扎,但五富吃着吃着就死了,他没有咯地一声也没有蹬腿。一根鱼翅还在嘴角,我把鱼翅取下来,竟从口里拉出了那么一长节。我和石热闹都慌起来,我说:热闹,他死了,五富死了!

石热闹就摸五富的头,又摸五富的胸,一直摸到脚,石热闹说:死了!

五富就死得这么快,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抱着五富就哭,哭了两声,我不哭了,我也不让石热闹哭。我那时的想法是哭不得,一哭医院人就知道了,知道了就得送太平间,送进太平间那就得去火化。我给五富做了承诺的,他死了要回清风镇,要埋在他父母的坟旁边,他的妻儿得按乡俗过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的冬至、清明要有烧纸祭奠的地方,我得把他送回去!我给石热闹说:不能哭!必须很快离开医院!

第五十九章

我们开始实施送五富回老家的行动。

其实,对于当时在医院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怎么做的决定,我现在都混乱了。事后很多人追问我,我答不出那么多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五富的家属?为什么不多留一阵儿,让医生开个死亡证?为什么不雇人运送?为什么不找老板?为什么不找有关部门?等等,等等。他们这么追问,我就有些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了。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刘高兴仍然是个农民,我懂得太少,我的能力有限。五富一向把我当作依靠,是百事通,是十二能,我也以为我了不起了。刘高兴,你是个,我伸出小拇指来,在小拇指上呸呸地吐。面对着种种追问,我没了伶齿俐嘴,没了幽默,舌头发僵,支支吾吾,似乎五富就是我害死的。待到追问的人散去了,我才想起,我应该这样说呀:对于一个连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一个拾破烂的,打工的,一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的乡下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死人的事,显然是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和判断。是的,我是五富的依靠,是我把他带出来的,而且生前五富一再要求我,我也给了他承诺,我就有责任要把他的尸体运回家去。生要见到他的人,死了要见到他的尸,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清风镇的规矩。当时事情的突然发生,彻底的慌乱,脑子里一片茫然,自始至终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那就是不管怎样,我刘高兴要为他省下钱,要和他一起回去!

当我运尸在火车站广场被警察发现后,他们审问过我,以为我是杀了人,转移尸体,或者以为我是为了阴婚在偷盗贩卖尸体。现在好多出外的人常有死了的,他们都年轻,没有结婚,家里人就买尸体也埋在亡人的坟里,这就是阴婚,一具尸体可以卖到几千元上万元,于是有了从医院太平间或掘墓偷盗尸体的生意。我出示了我的,让警察调查,警察排除了我的犯罪,但在笔录时也在问:为什么不把他在医院停放几天,然后等家属过来?

我说:一天要几百元的,老板不肯付钱,五富家穷成那样,能拿钱吗?

警察说:你是担心在医院停放久了,欠的钱多了,他们家没有办法负担?

我说:你这话是?

警察说:还不明白?!

我明白了,警察终于看出我是正经的好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五富的家属肯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他们在为我洗清没必要的嫌疑和麻烦。

我说:嗯,五富的老婆没什么钱,她要再去咸阳看尸体,又得花路费和吃住钱呀,我那时想,五富活着的时候钱抠得紧,他死了也是吝啬鬼,我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直接送到家去。

警察说:你那会儿想过吗,如果,比如说你们换个位,你是五富,五富是你,他像你这样做,你会埋怨他吗?

我说:我如果是五富的话,那怎么办?我,我还要谢他的吧。

我这么说着,手撑到了后腰。只有在派出所了我感觉我的腰是那么疼。我再说一句:五富应该谢我!

我一直觉得五富会谢我的。

因为五富死了,五富的鬼一直在看着我是如何为送他而耗费心机,又是那么的艰难。

当时决定了要背五富尽快离开医院,但是由谁来背呢?石热闹是有力气的,可我不能让他背,既然自己做了主张,也就由我来背好了。

石热闹说:刘高兴,人死了会不会就变了鬼?

我说:当然变了鬼,就在这房子里。

石热闹四处看,他没看到鬼,但他觉得鬼能看到他,他说:我有些冷。

我说:就是变了鬼,他还怕五富的鬼?!

我这么说着,真实也是给我壮胆。我在五富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五富,你要有良心,就是变了鬼你也不是厉鬼!

我把五富扶起来,五富的头就骨碌歪到左边,我再一扶,头又骨碌歪到右边,脑袋像个西瓜。

中午的一点左右吧,医院病房的过道上没有人,一个护士经过我们的门口去了厕所,她随便朝我们望了一眼,石热闹为了掩饰,头侧过去擤鼻涕,护士说:不要在房间擤鼻!我赶紧用脚蹭鼻涕,说:不擤,不擤。护士一走,我就背起了五富。我体重是一百二十四斤,五富是一百五十斤吧,平日里我一百五六十斤重的东西是没问题的,可五富是死的,他不配合,似乎却重得厉害。我把他一背起,他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石热闹帮着把他从我身上掀开,我们又合力将他拉到床沿,这时的五富好像脸上有些笑。

石热闹说:高兴,你看他是不是笑?

我说:是笑着。

石热闹说:他是不是觉得他还在吃鱼翅着?

对于五富死后脸上出现的表情,我有了一点安慰,这说明五富死得并不痛苦,又说明他知道我要送他回家他是坦然的乐意的。

我重新把五富背起来,石热闹把五富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做出了一个重病人的样子,我双手在后搂着五富的屁股,屁股上的裤子是湿的。石热闹在前边开路,他像贼一样弯着腰小跑,我说:你在后边扶着,你把腰直起!原本我们要乘电梯,电梯口有人,我赶紧说:你忍着,忍着呀,咱去拍个片子!迅速从四楼通过楼梯到了一楼。不能走大门,穿过医院家属院,七百多米,那里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安全了。

五富是越背越沉,我实在背不动了,站着歇气,腿哗哗哗地抖。在路上遇到几个人,他们看了看,没再理会,他们哪里知道我背的是尸体呢?五富不停地往下坠,搭在我肩上的胳膊也滑脱了,我得猫了腰使劲把他往上一耸一送,我说:你不要往下坠,再坠别人就发现了!果然走出医院家属院他再没往下坠。

但石热闹迟迟撵不上我,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怕跟得紧了万一被人发现脱不了干系,就恨他:关键时刻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了!真后悔来咸阳时带他不带黄八,黄八在,黄八会把五富背得妥妥帖帖的。回过头来我瞪石热闹,他却张着嘴,虽然没有哭,却满脸泪水。我低声训斥:流啥眼泪哩,你这个样子是让人看出破绽吗?他说:我心疼,心口跳得疼。

我何尝不也是心跳得噔噔地疼。

背出了医院,我让石热闹搭出租车去我们居住的废弃楼上取行李,虽然来咸阳每人只提了个包儿装着换洗衣服,但老板让我们用的薄被子一定得拿上,他不给我们工钱,总不能便宜了他吧,而且带一条被子得盖五富呀。

石热闹搭车一走,我想起把一件事忘了告诉他,就是五富拾到的那一堆破烂还在废弃楼,是让石热闹处理给地基工地上那个牛同志呢,还是再便宜卖给村庄的什么人?石热闹肯定是不会想到那些破烂的。他不处理就不处理吧。

石热闹拿来了三个布包和一条薄被,而且还把我的箫和那个小塔也带来了,但是他忘了拿晾在过道的五富的内裤。五富是前天晚上洗了内裤,是我让他晾在楼道的栏杆上的。我说:五富的内裤晾在那里你没看见吗?石热闹说:没有,烂内裤还要着干啥?五富昨天出门是光屁股穿了长裤的,他没内裤回老家,我觉得遗憾。

来咸阳是坐了公司的便车,返回西安就只得出租车了,我们用被子盖着五富,在被子上洒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一个醉汉,在等出租车。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掏了三元钱让石热闹去买几个烧饼,石热闹去附近的小吃街巷转了一圈,拿着烧饼,却把三元钱给我,他说:吃烧饼还掏钱呀,我讨要的。却又对我说:我刚才想了,高兴,咱看着五富鼻子没气了,如果让医生给他做人工呼吸的话,五富会不会还能活过来?

咹?!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石热闹怀疑我们所做的事?我说:医生做人工呼吸,也救不活的。

石热闹说:假设……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假设。

我说:假设?不能假设!

石热闹睁着眼看我。

我说:我们没有钱,哪儿能等来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说了,突然觉得非常害怕。石热闹说的难道没道理吗,如果当时立即叫医生来抢救,或许五富就会好了哩。我眼睛红起来,盯着盖着被子的五富,似乎觉得那被子在动,而且有一种声音在说:我能活的,我能活的。我一下子揭开被子,五富的脸色乌青,一动不动。我把被子又给他盖上。

我再一次对石热闹说,也是给自己说,我们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了,我们拿不出两万元怎么住院,医生写了病危通知书,五富是救不活的。我背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腿不会变冷,他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了。

石热闹说:那好,他是死了咱才背的。

我们把烧饼吃在肚里,没有尝出烧饼是什么味。

拦挡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把五富往车上放,司机问:他咋了?我说:噢,喝多了,我们去饭馆吃饭,给的发票刮出了五十元奖,他一高兴又买了两瓶酒,就喝多了。司机说:有几个钱就喝酒?我说:你说的对,没钱,越是没钱才喝酒哩,不喝酒人就愁死啦!车开动了,五富坐在后排坐位的中间,我和石热闹分坐两边,石热闹悄声给我说他害怕。我说:你看窗外的景色。深秋的平原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公路两旁的树和树下草地上的花是红黄青绿紫迅速往车后闪,各种颜色就变成了流动的线条。五富死了,我们偷运着五富的尸体逃窜得如丧家之犬,天应该是暗淡的,气氛应该是悲惨的,但天地却是这样明艳,令我大为吃惊。但这样的景色五富再也看不到了。石热闹看着窗外后头一直再不扭过来,五富在车的颠簸中靠住了他,他说:高兴,你把五富往你那儿挪挪。我说:你帮着挪。他又说:我害怕。我不害怕,甚至觉得五富坐在那里好像是一个活人,在恍惚间还觉得五富怎么没打鼾呢?冷不丁清醒我用手搂住的是一具尸体,心里说:五富,我不怕你。

第六十章

出租车到了西安城里火车站,我们将五富背到了车站广场,就去买票,准备乘坐去清风镇的列车。但是,去清风镇的火车八点二十分才开,我让石热闹看守尸体,我去买盒饭,石热闹说他不能看守,自个站起来去买饭。真是贱骨头,他一到人稠处就习惯了讨要,又一瘸一跛,叫着叔叔婶婶可怜可怜残疾人吧,瞧着他那个熊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怒吼着他叫回来。

他顶碰我,说:我丢我的人,我又没丢你的人,你争什么气呀,你争气也就不把个尸体要往回背!

狗贼!我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我现在太后悔让石热闹和我一块背尸体了!我只说有他在,可以帮我,可以给我壮胆,可以让我指使,但就是他惹出了麻烦!我去捂住了他的嘴,他不服气,他完全是个傻子,不明白我捂他嘴不让他说话,反而以为我在打他,就拿牙咬我的手。这就把我气坏了,虽然他很快醒悟了我的意思,但我买酒再一次喷了五富身上的被卷儿,再去给五富买那个妇女的白公鸡时把火气发泄到卖鸡人的身上,为白公鸡的斤两我和她吵嚷,巡逻的警察就跑过来训斥,接着发现了用绳子捆绑了尸体的被卷儿。

警察说:这里边捆的什么?

我说:农工能有什么,行李么。

警察说:行李?行李捆成这样?

我说:是捆成这样的行李。真是行李。

警察踢了被卷儿一脚,又拿警棍来戳。

警察说:咋软软的?!

石热闹说:我们买了一扇猪肉。

石热闹又明显地说漏了嘴,再笨的人也不相信一扇猪肉还用被卷儿严严实实捆着。警察说:咹?!又拿警棍戳,被卷儿绽开一角,露出来的不是猪蹄,是五富的脚,脚上鞋破了一个洞,还塞着一疙瘩脏棉絮。石热闹撒腿就跑,警察一下子跳起来把我扑倒了。

我是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派出所,也尽量不与警察打交道,警察将我的手铐在车站广场的铁栅栏上了审问我,我那时是真害怕了,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警察说:蠢!他在骂我,我蠢吗?

我不蠢。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我没做错。警察做了笔录,又带我和五富去了派出所,又是审问。那个夜里我和五富同呆在一个空房子里,第二天,五富的尸体随即被送往西安城的殡仪馆,同时通知了清风镇政府,让五富的家属前来处理后事。警察对我说: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我怎么能离开?五富被送往殡仪馆我怎么能离开?!我不离开,我说:五富是要被火化吗,五富生前是坚决不让火化他的!警察说:只要死在城里的都得火化!我说:五富不是城里人,是我领他来到城里,我一直照应着他,他一个人在火葬场烧了,我带一把骨灰回清风镇吗?清风镇从来是土葬的,人不入土他就是孤魂野鬼,这么大个西安城,做了鬼还能寻得着回清风镇的路吗?警察大声喝斥着让我离开,我抱着派出所院子里的一棵树,树上一个鸟巢,他们使劲扳我的手指头,扳不开,用拳头砸,树上的鸟巢就掉下来。我说:鸟巢鸟巢!他们就势拉开了我,推出大门,铁门就哐啷关上了。

我只好又回到车站广场,因为派出所已经通知五富的家属来处理后事,我怕五富的老婆赶来寻不着地方,只能在广场上等她。

等到了天黑,五富的老婆没有来,商州到西安的所有列车都进站了,晚上她是不可能再来的,最早也是该坐明日一早的车吧。我就决定着先离开广场。

我之所以离开广场,还有一层意思,是想找找城里的关系,或许这些关系有能认识车站派出所的人,通融着不让五富火化。我得做最后的努力呀。我个念头想到的就是韩大宝,对,只有韩大宝有这种可能。但是,搭乘了出租车赶到了池头村,韩大宝的门上挂了锁,拨他的手机号,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什么叫命运,这就是五富的命运,平日韩大宝都是在池头村,即使白天去忙乎别的事可晚上肯定就在他的租住房里,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偏偏就不在。我在心里怨恨着韩大宝为什么这时候不在,又怨恨五富这么命苦。离开韩大宝的房门口,我只好到剩楼去,我们的租屋并没有退,屋里的用品完好无缺,奇怪的是才离开个把月,屋里竟然有一道蜘蛛丝从五富的床头拉挂在窗户上。我收拾着五富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卷起来用绳子捆好。锅盆勺碗就不拿了。床头的排气扇也不拆了。还有床下一双条绒布鞋,后跟磨成斜坡,本不想再要了,我回坐在我的屋后,耳朵里却总响着一种声音:我的鞋,我的鞋!便去五富的屋里又拿了那双鞋塞进被褥卷去,发现鞋壳里藏着五十元钱。五富喜欢把钱藏在鞋壳里,但他去咸阳时并没有取这些钱,也没让我保存,是我料想不到。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还藏了钱呢?我再次检查他屋里所有的砖块下,墙缝里,席子底,没有。墙上被拍死的蚊子的血斑斑点点,那不是蚊子血,是五富的血,那块遭过刀砍的车模画上写着一长串数字,我揭下来,叠好,也塞进了他的被褥卷里。

我开始认真地清算五富让我保存的钱数,一笔一笔都写在纸上。他应该还有四百五十元,但我因去咸阳前借给巷道斜对门的老范钱,而在咸阳我又花了我们共同的钱,已经拿不出这个钱数,又怎么给五富的老婆交待呢?我从楼上跑下来,希望能见到杏胡夫妇和黄八,先向他们借借,但杏胡夫妇不在,房间里却住了另一个陌生人,黄八的门又锁着。

我问陌生人:杏胡呢?

陌生人说:谁是杏胡?

我说:你不知道杏胡?

陌生人说: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我是楼上的,最近出去了。

陌生人说:哦,我是新搬来的。你也拾破烂吗?最近出去了?我说这两晚上楼上老是响,还以为有了鬼。

我说:是鬼。

我走出来,正站在树下发呆,黄八回来了。黄八身上套了几件衣服,鼓鼓囊囊的,袖着手从巷道过来,瞧见树下的人影,他说:谁?我说:我。他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又拿拳头打我,埋怨我和五富去哪儿了,竟个把月没了人影,他晚上回来话憋得没人说,他想死我和五富了!五富,五富!他朝楼上喊:你说你们干啥都要叫上我的,你狗日的背信弃义,不叫我!我说:不喊了,五富没了。他说:怎么没了?我说:五富死了。他脸上还诡诡地笑,笑就停止不动,说:你咒他?你们吵了架?!我说了五富的事,黄八呜呜就哭。

黄八一哭,陌生人从屋里出来,我就抱了黄八不要哭,拿袖子给他擦眼泪。

黄八说:五富还欠我五元钱哩。

我说:你是为五元钱哭哩?!

我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坐在地上,陌生人过来要劝,我又一把扯了黄八就往楼上去,我指着五富床头架着的排风扇,指着一个铁锅,两个碗,一个塑料盆,还有屋角一堆易拉罐和塑料管,我说:这些都给你,顶得住五元不?如果不够,你去收购站拉了他那辆架子车!

黄八说:我不是为五元钱,他人都死了我还要他还五元钱吗,我是猪狗呀?我是念他可怜,在这个城里,最能和我说话的就是五富,他死了谁还肯和我亲呀?!

黄八张着嘴哭,嘴大得能塞进个拳头,我就蹴在那里也掉眼泪。

黄八突然问:五富一死,你没给他烧倒头纸吗?

我说:没有。

黄八说:怎么不给他烧?黄泉路上关口多,你不给他烧买路钱?!

黄八就跑下楼,抱上来一大捆整理好的废报纸,一沓沓铺在地上了,问我:你有没有一百元钱?我掏出了两张百元票子,他挑了一张崭新的,在废报纸上一反一正换着拍打,口里说:要烧纸哩,不,要给五富钱哩,五富五富,这一张是十个一百,十个一百是一千,这有上百张,你就有一万元万万元了,五富!

黄八就在五富的屋里烧起了纸,我也走过去,一起跪在那里烧,屋子里立时烟雾弥漫,但我和黄八长跪不起,还在烧。一捆子废报纸全烧完了,我和黄八再没说话,一直看着火苗由大变小,焰开始纤细,战战兢兢地跳,后来就突然地灭掉,再后来纸灰由红变黑,又闪了一下红,彻底地黑了。

我说:起来吧,黄八。

黄八说:让我再跪一会。

我说:杏胡呢,怎么又搬来了别人?

黄八说:他们这次真的被公安局抓了。

我说:那个杀人犯还真的来找了他们,他们窝藏了?

黄八啰啰嗦嗦地说不是的,那个杀了人的同乡并没有来找他们,他们也不是有了窝藏罪,而是几个吸大烟的人偷了东西卖给他们,他们收了,公安局就查出来了,五天前被抓走的。他说:你偷些自行车那倒还没人管,就是偷些下水井盖,也可能没人管,吸大烟的竟然一夜把南城门外的马路上铁护栏偷了二百米,这影响就大了,能不犯事吗?他们也太贪了,能克化的吃,不能克化的也吃,我早说过,迟早要出事!

黄八对于杏胡夫妇的遭遇并不同情,他还要给我说些他们近期的是是非非,我就不耐烦了,我得急着再去看韩大宝回来了没有,黄八却磨蹭了一会,从床下取出一个纸包给我。我说:这是啥东西?黄八说:是五富的,你给五富拿上。拆开纸包里边是五富曾经削过后跟的那双半新的女式塑料鞋。我说:这是五富准备给他老婆的,怎么在你这儿?黄八说:他放在窗台上,我拿了。我说:你偷他的东西呀!黄八说:我不是偷,我是抵债的。我说:就抵那五元钱?黄八说:不是的,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说,房东来收租金时你们不在,我不能说你们不在,怕他不让你们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回来,我就替你们交了租金,给你交了五十元,给五富交了五十元。本来我要给你们说的,可五富都死了,我就不说了。我说:你替我们交了?我五十元五富五十元?!黄八说:你五十元五富五十元。我心里腾腾地跳,想到五富的那双破鞋里藏着的五十元钱,难道这五十元就是要还给黄八垫交的房租?我掏出了一百元给黄八,黄八迟疑不收,我说:这房租你要收,一定得收!

黄八陪我又去了韩大宝的居住处,韩大宝门仍锁着。我急躁起来,想到了煤球王良子,可良子同黄八一样,他哪里会有什么门路呢?我又打消了念头。现在,唯一能认识的,并且可能通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韦达。但我又否决了韦达。如果孟夷纯在,我还可以厚着脸皮去寻他,而孟夷纯不在,我实在不愿意再找他,一个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败的人,我用不着再找他。

可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再赶回火车站广场,准备明日一早接五富的老婆了。黄八要跟我一块去,他说接到五富的老婆了,他也要到火葬场去最后看一眼五富。我不让他去。我告辞了他,用我们那辆自行车驮了五富的被褥卷儿独自往城里骑。过去总是五富驮着我,现在我驮着五富的被褥卷,觉得被褥卷就是五富,我说:你坐好五富,让我好好驮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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