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历史的夹滩补阙——解读张继光长篇小说《夹滩》(张继光老师简介)

文/刁枭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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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继光兄交往,始于20余年前。那时节,他还经营着一家脱水菜厂,是一名颇有名气的乡镇企业家。他主导开发的产品远销日本、韩国等东北亚,其人也因贸易往来,常出国考察、学习,游走于异国风情。因而他的交际圈多有显贵政要、社会名流。这对于闻其名而未谋其面的域内普通人来说,当是高不可攀、望尘莫及的事了。

忽一日,文友传话,言张继光相邀,约请我和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去他的脱水菜厂一聚。究其原因,才知其亦热衷于文学创作,且诗歌作品常发诸多报刊。与埠外文学圈关系紧密。听之思之,甚感意外。但本着以文会友、一探虚实的心思,应邀欣然前往。

也就是那次聚会,我和张继光结下了不解之缘。言谈中,知他是夹滩人,年长我近十岁。老兄对文学的痴迷与崇拜,超乎了我的想象!而文学人的真性情,又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让他对生活的理解、对文学的追求,都充满了返璞归真、悲天悯人的个性长风。从他所展示的已发表的诸多诗歌作品看,非惟“儒商”这个头衔当之无愧,就是诗人这顶圣洁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也尽显雍容华贵。

最重要的是,在这次聚会中,我还了解了他的创业、创作经历,不想和我在面对生存危机之时,以平常心处理文学理想与当下生活关系的思想竟然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在当时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大多数人从事文学创作的目的在于出人头地,以此改变生活现状,而我们却在做着韬光养晦、以商养文,努力成全文学理想的事情!因此,我们一见如故,引为知音!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一天,继光兄像是见到了久违的家人,执意留我们去政府招待所吃了一顿大餐,并送给我们每人一份他主导开发的走俏产品。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在饭桌上讲的关于他的家乡夹滩的传奇故事!他说,等条件成熟时,他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就叫《夹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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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十多年间,我们虽少有谋面,但对于双方的创作情况,都互为关心。再后来,继光兄脱离了那家企业,以工代干,被正式安排在文化系统参加工作。如此以来,我们因着文事活动、创作交流,开始频繁见面,相处甚欢,言无禁忌。

正因为进一步的交往,才让我得知了这十余年来,发生在继光兄“华丽转身”背后的不为人知的艰难过往。对继光兄来说,那不啻是举步维艰,甚至意味着九死一生。

如果说曾经的乡镇企业的潮起潮落,多少带有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的迷茫和徘徊,那么,文学作品所剖析的人性真相,就一定会在生活的搁浅区露出犬牙交错的狰狞或龌龊。继光兄所经历的那些艰难过往,犹如沧海一粟。企业被清算,产品被查封,机器被拍卖,厂子被注销。导致他个人不但背上了沉重的巨额债务,而且还遭人诟病,面临着身陷囹圄的风险!那关口,他求助无门,求人不应!悲惶绝望之际,一个人站在渭河桥头,几欲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继光兄告诉我,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的家乡夹滩,以及那些发生在祖辈手里的故事。他一直想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相对于这个文学初心和热土守望,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又算什么呢?于是,生的欲念,爱的漩涡,让他重新以文学的视角,审视着存在的意义,悲悯着世事的沧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公道自在人心。继光兄所经历的这场人生危机,随着地方政策的不断完善,最终得以逐步化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继光兄以早年对地方经济做出的典范性贡献,连同他在文化领域取得的固有成绩,才得以被部门破格使用,以工代干进入文化系统参加工作。我想,这个结果不光是上天眷顾、以彰天不欺善之理,亦是人性发现、人固补阙使然。

我曾通本细读继光兄这一时期结集出版的《继光诗选》。其中一首“夹滩的红萝卜”,让我至今记忆犹新!说实在的,那根托物言志、说人喻世的“红萝卜”,写得太走心太诱人了,所以对他一直计划创作的长篇小说《夹滩》充满了强烈而又热切的期待!以至于见他迟迟未动笔,还和他开玩笑:“夹滩是生你养你的夹滩,夹滩也是一个民族秘史忽隐忽现的夹滩。是你的,也是历史的。多好的小说素材,天然的小说名字!你再不动手,我可就下手了!”

继光兄笑而不语。深知我是在拿话激他、将他,催促他早日毕文功、竟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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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那时候之所以能对继光兄说那样的话,其实还缘于我的探秘心理。事关夹滩传闻轶事,我小时候就听祖辈人讲过。夹滩的土匪,那可是在民国时期的县域内“摇了铃”的!有说他们杀人越货,快意恩仇;有说他们割据河滩,为祸地方。就连当时的政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其中位高权重、时任泾三高三县民团总指挥的雷春伯,原本是同保人去谈招安抚恤事宜的,结果都被他们打在了坑底下!域内民众谈之色变,畏匪如虎。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悍匪却也做过一件鲜为人知,但足以给地方史留下荣光的大事!至于人们口口相传的“神”,能于烈火中手抓烧红的铁铧,那就更如天方夜谭了!然而祖辈的诉说栩栩如生,容不得半点质疑!

历史有其必然性就有其偶然性,文化有其图腾象亦必有其神秘象。而对于现实和真相的探究,我们始终离不开大胆质疑、小心求证的科学操守!事关一段历史,事关人心世路。夹滩人写夹滩,非惟期盼,实有探秘求证、穷物致理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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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入夏,继光兄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夹滩》的写作。在他的画室,我看到他打印的数本清样,不由感慨:“千呼万唤始出来。不容易啊!十年磨一剑,如今亮霜刃!”他笑回:“弟兄们之间不说套话,我下决心写这部长篇,一是你一再督促,二是我想给我一个交待,给生我养我的夹滩一个交待。至于其他,我连想都不想。”说完,又指着几本打印好的清样道:“这几本打印稿,我准备拿给你和几位知己看看,先征求一下意见,然后再合理采纳,修改定稿。”我欣然作答:“就是,真金不怕火炼,好的长篇离不开反复修改。我回去抓紧看,并及时反馈意见。”

回到家里,我只用了大约两天时间,就把长达二十余万字的手稿逐字逐句读完。掩卷之余,书中的那方乱世夹滩,犹在眼前!几乎颠覆了我由来已久的思考与想象,几欲刷新我对世路人心的极限认知。我感到无比震惊而又失语无声……

反刍书中所涉及的旧人旧事,特别是众所周知的“大事”,基本上与坊间传闻对应。而一些鲜为人知的背后秘事,却让人读得窒息,难以置信。然从小说叙事的痕迹看,再加上继光兄平日透露给我的零碎素材,作品又无疑是忠于现实的。而现实之残酷,人性之复杂,即使虚构,也未必能如此不露声色。我只能套用一句时髦话来发一串感叹: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只有人想不出的,没有人做不出的……

我把这些阅读感受告诉了继光兄,并中肯地提出了关于文字方面和结构框架上的修改意见,继光兄表示赞同。后汇合各方意见,凡经一个秋天的修改打磨,于春节前夕,正式出版成书。

《夹滩》出版后,省内各大媒体均作了及时报道。区域文学圈的同仁和埠外文艺界的有关人士,亦就作品本身的沧桑厚重及文化内涵点评如潮、好评如潮。最抢眼的是,它被赋予了红色革命精神,所以被誉为紧扣时代主旋律、不可多得的讲述中国故事的一部好书。

我一方面认同以上评论者所秉持的这些观点,另一方面保留着自己不同的阅读感受。除了最初看完清样提给继光兄的那些意见,直到《夹滩》出了头版出二版,却迟迟没有发声置评。我想,或许那种最初阅读清样的震惊,还没有完全让我的理性思维平复。抑或是那颠覆我认知的人性两极,还在不停地拷打并扭曲着我的感性思绪。我不确定,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去解读作品本身,解读继光兄寄托在作品里的文学苦心。

前不久,因一次文化活动,去继光兄画室协商有关事宜。他再赠我二版样书。其间聊到书出版后的诸多意外收获和社会影响,复又重申:“我把这一切看得很淡!我只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夹滩后世子孙一个交待……”

继光兄的这一重申,让我猛然间如醍醐灌顶!一条解读《夹滩》、解读作者所融化在小说里的文学思想的主线,便逐渐因完成了链接而活灵活现。

我想,于情于理、于私于公,不枉相知、不枉文道。我也该给继光兄和他的《夹滩》一个纲举目张的解读和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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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夹滩》的创作背景地是作者的家乡,其素材亦来源于曾发生在家乡热土上的真人真事!仅从小说的叙事空间看,由清末民国初顺延百年,直至新中国的改革开放。而这百年,正是中国历史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百年。国是最大家,家是最小国。所以说,《夹滩》里所展现的小人物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基本上能让我们孔见于历史在发展进程中的裂变嬗变、沧桑悲欢。因而渭河和泾河汇流后形成的特殊地貌——夹滩,不仅是作者生生不息的故乡和心心念念的文学热土,而且还是大河东去的搁浅地,历史驻足的小祭台。

历史潮流,浩浩荡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它永远彰显的是人类的大同理想,因而也就在求同存异的大潮中,淹没了许多个体生命状态的存在与真相。

然而,这些个体生命状态的存在与真相,恰恰才能为历史补阙,让人们看到历史的大道至简、来龙去脉。

长篇小说《夹滩》,其最大的文学意义,就是试图再现那些个体生命状态的存在与真相,为历史的夹滩补阙。

从这一意义出发,《夹滩》的创作成功以及文学成就,大致可归纳为两点:一是作者对于文学自觉性的敏感捕捉;二是其对于文学的本来面目的深刻理解。窃以为,假若忽略了来源于作者的这两点创作动机而忘本逐末地解读作品,庶几有负于作品本身和作者初心。

说作者对于文学自觉性的敏感捕捉,是因为作者从动议创作到最终完成创作,其一以贯之的命名自觉。这就像父母为自己的新生儿命名一样,无疑会带着一家人的美好祝愿、未来期许。因而多现刻意塑造痕迹,而少见神来之笔。但二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一部成功的文学作品的命名,必然有其神来之笔!所谓神,往往就是整部作品的眼睛和思想,厚度和高度!容人遐思而引人深入。所谓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物语物理,天然去雕痕。关于这一论断,我曾专门写过一篇叫《文学的自觉性》的论文,在此不再赘述。

回过头来,再以文学的自觉性衡量《夹滩》,单就小说名字,其地理内涵、美学价值,已然跃然纸上。从狭义讲,渭河在千百年的蜿蜒东进中,因河床裸露、河槽改道而形成的夹滩,是地理意义上的夹滩,也是承载个体生命颠沛流离、生老病死的夹滩;从广义讲,夹滩的形成存在,不只一河一处,乃是见证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的孤独风景线!无论从抽象或意象出发,夹滩这个名字背后,都一定饱含着岁月的痕迹、故事的足迹。所以它又不只是作者再现记忆、给自己一个交待的夹滩,它还是千千万万个体生命曾经存在、现在依旧存在的汗血热土。是故文学自觉性上的夹滩,是熟人社会的,也是陌生世界的,是乡土地理的,更是人文历史的。因此,它的生成,注定是一部小说的处女地的生成。而作者能敏锐地捕捉到它,实在是基于作者返璞归真的文学觉悟,以及对审美情趣的笃定识别与把握。

再说作者对于文学的本来面目的深刻理解,源于作品本身的忠实性,以及在面临来自当下诸多因素而造成的叙述困境下,作者依然能忠实于文学初心、世路人心,隐功过于真相,昭真理于判断!托物言志,假于村言。为我们打捞了一段被历史搁浅的记忆,让我们最终看到了作品背后所诠释的文学面目:祛除荒芜,塑造心灵;惩恶扬善,为世道立公心。

关于这一点,点评者易,创作者难。不单夹滩人写夹滩,其要面对的是人老几辈的夹滩后人,势必有“投鼠忌器”之虑!另外,那些已然隐入尘烟的往事,对于作者来说,因着来龙去脉、根根筋筋、百姓口碑、天地良心,作者既不愿回避真相,任由别有用心者涂改记忆,又不甘选择性忘记、无视功过是非,使历史缺少审视人性的一页!要二者兼备,其难不待言喻。

很显然,作者最终克服了这样的困境心理,以有我无我、扬尘入劫的因果手法,还文学的本来面目于自然,不但给作品赋予了无可争辩的现实主义色彩,而且还紧扣时代主旋律,诠释了人心向善、天不欺善的大道至简。

试看小说开篇对“河神”福林的描写:火中取铧、惩治奸凶,那记烙印不光标明了善恶的界线,而且还是贯穿整部小说的引线。从冷眼俯察众生百相到摒斥人性的沦丧与膨胀;从渡劫普世、劝善如流到“神”的浴火和羽化,说的都是一个民族最原始的图腾、最神秘的存在。可谓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因果不爽。善恶到头,报应不差。

小说中的王先生一家,笃礼崇义,与人为善。然先生却死于非命,被盛娃子推入深井!究其原因,乃为一己之欲,伤天害理,凶凶然枪打地下党江昊天而除先生后快,实欲恃强欺凌孤女寡母而霸占王春雪。殊不知,昊天肩负使命,福林渡劫应人;廖财东怙善,王春雪义嫁。而盛娃子这个丧心病狂的始作俑者,必然会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劫后余生、阅尽沧桑的江昊天和王春雪,冥冥中,自有三生石畔的造化际遇、不期相遇……

放下小说中的单线,再说复线和交插线。在作品中,北塬上的李财东,虽叙述篇幅简短,但却是小说众多复线与交插线的一个交汇点。因着这一交汇点所辐射出的众多人物,以及这些人物关系所派生出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社会矛盾,从而搅动了现实生活在这一背景下的矛盾冲突,也推动了一幕幕恩怨情仇的悲喜剧,在高潮迭起的艺术链接下,完成了个体故事与主体故事的接榫合缝, 使整部作品显得经纬交集、深沉厚重,让人读来一嗟三叹、折页犹思。

比如小说中的主人公三宝和禄娃等人,原为度饥馑,经王先生介绍给北塬李财东家当伙计去的。李财东的长子为县保安团长,是提拔重用三宝的人,于三宝有“知遇之恩”。然而,潜伏在夹滩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江昊天何许人也?乃是李财东的小儿子。围绕着这个连结点,复线与交插线上的人物与故事从容铺开:中间三宝为团长“办事”在外,李家树大招风,遭土匪洗劫。与三宝同投李家的两人中,其兄二宝以护主而亡,人性本善,始见一斑。另一人禄娃,则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补刀李财东而劫余财。性相近,习相远,人性纵恶,盖莫如此。几乎与之同步,李家大儿子亦遭人算计殒命。三宝失其靠背,便拉了为李团长办事的两头骡子与“山货”隐匿夹滩。虽内心常忏悔,但也无力回天,实为无奈自保使然。从此韬光养晦、安身立命。后又因少外甥抢收麦子闹出人命,洪先生于夹滩宣传革命,引出文老汉的五个儿子,道出军阀火并内幕,以及误杀三保媳妇,最终使文家四子丧命!再加上麦田失火、交农运动、护木子一行雪夜过河、枪打任吹白震惊国民党省政府,吓得从善如流的廖财东落荒而走等情节……一时间 ,密集的故事如排山倒海般接踵而来,高潮冲突不断,十面埋伏旋念;人性良莠洞若观火,黑白是非直抵天地良心。真真是山重水复、峰回路转,渡近岸远、欲盖弥彰。扣人心弦又惊心动魄!

乱世夹滩,喜怒哀乐。家仇国恨,过往烟云。莫言寸心得失,但见泾渭分明。这一切,都让最好的结局去诉说。

“眼底泾渭水,胸中黄河月。”这是作者在创作《夹滩》的过程中,一直提醒自己的信条。此时回想作者最终走出曾经遭遇的“生死困境”,不但没有沉沦,反而历久弥坚、毕文功于花甲。显而易见,无论是地理的夹滩,还是一直都存在的人性夹滩,作者早已了然在心。格物致理,春风化雨。作者这是借用典型环境下,典型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努力为历史在混沌时期的人性陷阱、善恶极限证因证果,也为现实在视角盲区所留下的空白进行德位补缺、拓荒启耕。这恰是小说的特质,也是一个民族已发生或正发生的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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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需要和继光兄共勉的是,从叙事语境和文本结构看,小说多有豪壮激烈之风而少曲水流觞之引,因而有些地方读来略觉硬了点。小说是故事化的生活语言,小说还是艺术化的叙事语境。语言虽有个人风格,但艺术没有止境。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应努力修炼、勤勉精进。

祝福继光兄,祝福长篇小说《夹滩》所赋予后世的文学意义。

2023.6.12于五所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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