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船借箭)

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这天,香菱儿在园子里玩得欢快。

先是在沁芳桥上和芳官晴雯她们看鱼,然后红香圃里入席,玩起了“射覆”,没猜中覆谜,失败,被罚了酒。闹腾腾后,又随众人去瞧了醉美人湘云的酣睡图。那芍药开得真真好,花瓣上漾着胭脂,绿裙衣迎风摆舞,石凳上尚睡着一枝花王,头枕鲛帕,红香散乱,口中念念有词,“泉香酒冽⋯⋯”,情态娇娜不胜。

鸡冠花凤姐儿没能来,蕉管家派人送了果菜去。群芳享受闲适时光:

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倚栏看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中间不免有杂事打扰探春和平儿,但二人不费力地处理妥当。芙蓉花黛玉瞧在眼里,赞叹了一回,一时也忘了清露风愁,将那一钟茶的前半钟的风头由了宝钗去,还只云淡风轻地对贤袭人解牡丹围:

“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香菱暗暗称奇,悄然走开,转去寻芳官她们。这丫头正睡着闷觉,因无人理睬。难为宝玉记着芳官儿,找了她去。

正餐开始了:

薛姨妈也来了,依序坐下吃饭。

礼出大家,岂有不依序的,只是刘姥姥叹的不是那谨然,而是侍奉完婆婆小姐方可上桌吃饭的媳妇的辛苦。

饭后,大家“吃茶闲话”,牡丹、芙蓉、芍药⋯⋯排排坐,香菱则和藕官豆官们满园子玩去了。

园子里正是初夏光景,杏、梨、桃等虽然卸了花的旗帜,其他草本月月红、美人蕉却开得正好。这硕大的园子,花树不少,草本的花啊叶啊众多,更不用说那阶下池边、墙角旮旯⋯⋯的草了。

香菱眼前,草的长卷展开。从北国雪地开始,风呼呼吹,席卷了山河大地,你能拿北风怎么办啊,生命如草芥,百草竞弯腰。弯而不折,北风怒了,召来野火大使,扑扑扑,枯黄的草、霜白的草,全没入火舌中,变焦成灰成烟。火使肆虐而过,大地一片狼藉,草只剩下焦黑的短茬。北风满意了,以胜利之姿吐了个大烟圈,烟圈里掉下了白白的雪沫,大地银装素裹起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蔽了残䠹。

香菱学过诗,知晓有的诗胜在枝叶花,摇曳晃眼,有的以骨来敲打你。烧成灰烬的草,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的草,遇“离离原上草”的诗骨又生返了,春风一夜化雨催生,草侵占了古道,爬满了荒城,直到家家户户的前庭后院、台前阶下。

匍匐着弯着腰又慢慢直起身来,化作千姿百态,入了丫头们的眼,被攥在她们的手上。

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

南海的观音,殿堂的罗汉,从遥远处看往这里,只怕也颔首一笑,暗许福音,但愿这些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孩儿交有好运。而那林间君子,临水美人,也笑而不语,由着她们借用名号,玩着斗草的游戏。

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草儿们又进入戏曲里,随那姹紫嫣红去体验一把人生悲欢、相聚分离。若说起人间这些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呀,凭是谁,别想逃脱。北风摧折,春风化生,人人有草的折,人人有草的运。

只是,有时一棵草会自以为别致风流,浑然不觉异的麻烦。

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个剪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夫蕙’?”豆官没得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要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接上了豆官,只是这另解的新意让豆官儿恼了,嘲笑起有了“汉子”的香菱。她们打闹起来,推搡间,香菱倒在了水洼里,湿了裙子。

豆官儿不好意思,跑了,众人也一哄而散。香菱一人在水洼边,整理着湿了的裙子。低头弯腰,水里倒影出她,好似折腾蔫了的蒲草。

她这个样子落入了宝玉眼里。路过的他才寻了些草来,准备加入她们,却没想一忽儿人都散了。

问得原委,宝玉不禁笑了,将手里的并蒂莲来比那枝夫妻蕙:

“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

香菱却没心思理会他的闲情,解决眼前的窘况要紧啊!新做石榴红裙脏污了,怎么样向家人交待啊,少不了薛姨妈的责骂了。

宝玉有了主意:

“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何如?”

很对香菱的心。她和他一起去了怡红院,换上袭人的裙子。

解了困的香菱谢了袭人,再看去宝玉那边,发现这玉哥儿蹲在地上,挖坑埋着方才的莲蕙呢。

香菱心想:这么个人吧,也一样呆呢!别人笑我呆痴,这一位岂不比我更甚?!那花草既已离开枝头,便是死了,还能出声不成,难为他惦记着。

思忖着,她眼前又展开了那幅草卷:涧边的幽草,也有黄鹂鸟为它宛转一曲,青草傍池塘,也有小蛙跳将出来逗它开心,原野的草,越发不得了,横铺六七里,引得牧童“不脱蓑衣卧月明”,更有那吴宫花草,埋了昔日王族踪迹,还加那斜阳外的无情芳草,观山看水任游子惆怅相思。

她下意识地拉他的手,好似牵起一个不能诉说愁思的游魂:

“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那手掌上,沾满了泥土苔痕,赭色青绿斑斑点点,仿佛青草从体内钻出,要将这肉身的手做了绒毯。

不行不行,这只手还是留着,研墨捣胭脂也好,翻书拾落花也罢,且留着吧。香菱一发力,宝玉笑着,任她牵着起来。她恍然不知他眼里,她不再是水洼边弯折了腰的蒲草,而似一棵小树,挡在他身前。

人是怎样由一棵草变成一棵树的?又,有没有那些原本是树的,又变作了草的?

宝玉答应了香菱临走前的嘱咐,不告诉薛大哥蟠,如若那样:

“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他可不想成长的小树被摧折回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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