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古籍保护中心副主任计思诚不会忘记五年前见到彝文古籍《查姆》时的场景。那年她到基层调研,双柏县文旅局局长告诉她,当地文化馆有一批破损严重的彝文古籍,希望她能实地看看。当隔着玻璃展示柜亲眼目睹这批古籍的保存现状时,她感到十分心疼——这批彝文古籍破损严重,有部分已经被人用现代A4纸和化学胶水进行了破坏性修复。
“《查姆》相当于汉族的《山海经》。”计思诚打比方说,它对于彝族远古的社会、历史文化、宗教习俗等研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正因为深知《查姆》的价值,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才好心办了坏事。计思诚不忍责怪他们,但这让她意识到,这批彝文古籍需要尽快进行抢救性修复。
如今,《查姆》的抢救性修复工作已初见成效,日前正在图书馆与《永乐大典》“湖”字册等珍贵古籍一起在典籍博物馆第六展厅展出。此次展览是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字节跳动古籍保护专项基金成立后的批阶段性成果,在该专项基金的资助下,共计有104册珍贵古籍得以延长生命。而《查姆》,便是其中既典型又特别的代表。
西南边陲的创世史诗
《查姆》是流传于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大麦地镇、安龙堡乡等地区的彝族创世史诗。“查姆”合译为“万物起源”,一“查”就是“一则起源故事”之意。这部史诗最早口耳相传,彝文出现后形成文本,记载在毕摩经中,由彝族毕摩(祭司)保存和传唱。
楚雄彝族文化研究院专家施文贵出身于双柏县毕摩世家,从小的亲身经历,让他深知《查姆》在本族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他的祖父施学生是当地的大毕摩,每逢重要节日、婚丧祭祀等情形,都会被请去说唱《查姆》,声调庄重深沉,有时竟可连唱数日不绝。
彝族毕摩
在《查姆》记载里,远古时世界只是一团混沌不清的雾露,众神之王涅浓倮佐颇和众神商议,要“造天造地”,于是在太空种了两棵娑罗树,一棵开白花,形成月亮;一棵开红花,形成太阳,之后“雾露变气育万物/万物生长天地间”。
造天造地之后,众神紧接着造人。彝族先民认为,人类共经历了独眼人、直眼人和横眼人三代。由于“吵嘴又打架/时时起纠纷”“看不见善良和淳朴”,独眼人和直眼人这两代分别被诸神下令晒死和淹死,在进入横眼人时代后,人类“从此各人成一族/和睦相处是一家”。
施文贵记得,由于《查姆》多为朗朗上口的五言诗体,祖父从小就以此为教材,教他学习彝文,给他讲天地、日月、人类等万物起源的故事。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使年幼的他萌生了对本民族文化的兴趣。
1984年,施文贵考上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专业班。那时他才意识到,小时候祖父讲的那些创世故事,是极具价值的民族史诗。毕业之后,他决定回到家乡,整理翻译彝文古籍,传承本民族的文化。
施文贵在整理研究彝文古籍
他的份工作,便任职于双柏县文化馆下属的文物管理所。在对彝族传统文化进行大规模抢救的八九十年代,他下乡收集和整理了不少彝族古籍,而在进入新世纪后,他又开始参与整理翻译彝族毕摩经,其中包括翻译新发现的《查姆》抄本,补充和完善了过往《查姆》的研究。
从上世纪50年代至今,针对现存《查姆》的研究已经取得丰硕成果。由于具有重大的历史、文学、艺术价值,这部彝族珍贵古籍于2008年入选了第二批《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相比之下,《查姆》各类古籍抄本的保护进展相对缓慢。以往《查姆》多由毕摩保管使用,一般供放于火塘上方楼梁上或神龛中,因长年烟熏火烤而形成难以清除的斑污,纸质也随之变脆。另外,由于年代久远,书叶粘连、霉变和破碎现象也普遍存在。
破损的彝文古籍《查姆》
在施文贵的记忆中,早在他从双柏县文化馆离职的十年前,大部分《查姆》的书叶就已经破损严重。而到了年,这批保存在双柏县文化馆,共计127部230册的《查姆》,更是因缺乏专业修复技术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令计思诚不由担心,“再这么保存下去,会造成大破坏”。从那之后,她始终在等待一个修复这批珍贵古籍的合适时机。
三年后,合适的时机出现了。年10月,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字节跳动古籍保护专项基金启动全国珍贵古籍修复项目,共有十家地方图书馆、博物馆提报申请,最终云南省图书馆提报的《云南珍贵彝文古籍修复项目》获得资金支持,计划修复彝文古籍《丧葬经》《彝族九方图》《天地起源传说/皇帝故事》《丧葬查姆故事》《祭祀驱邪经》共5册件。自此,《查姆》的首次抢救性修复工作得以正式展开。
《查姆》的抢救性修复难题
2022年7月,在云南省图书馆古籍部,来自8个省、区、市的50名古籍修复师正在对《查姆》进行修复。这是继4个月前修复完5册《查姆》后,又一次更大规模的抢救性修复。
这是一间可容纳八十余人的古籍修复室,古籍修复桌上摆放着毛笔、浆糊碗、补纸等物件,压平机、除尘仪、消毒机等仪器被安放在各个角落。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示范一张破损书叶的修复技法。示范完毕后,他四处走动,查看修复情况,遇到有问题的年轻人,就上手指导一把。
彝文古籍《查姆》修复现场
老人名叫杨利群,是级古籍修复专家之一,在云南省图书馆修了四十余年古籍,尤其对西南少数民族古籍修复颇有心得。此次《查姆》修复的过程,同时也是一期古籍修复技术培训班,在其中,他更多担任的是总指导的角色,负责培训来自全国及云南各州(市)县的年轻学员。
“《查姆》的补纸相对好找,难的是前期分析书叶的破损情况,制定相应的修复方案。”杨利群举例说,由于大多《查姆》都曾遭遇误用化学胶水所导致的破坏性修复,最棘手的事情之一莫过于去胶。而当亲自试验印证去胶的可行性,并制定好修复方案后,他便全权交给年轻骨干上手修复。本已退休的他如今返聘回馆,始终觉得带出更多优秀的徒弟,是他肩上的责任。
杨利群在指导学员修复彝文古籍《查姆》
杨敏仙是杨利群在云南省图书馆的直系弟子。在她的印象里,杨利群“惜纸如命”,对古籍修复工作一丝不苟。在这次培训班上,她既有指导老师的身份,同时也是一名学员。对年轻修复师而言,她的经验更丰富,可以参与指导,但面对如此具有挑战性的任务,她仍有需要学习的地方。
面前这叶《查姆》絮化严重,杨敏仙用毛笔润水将絮化的书叶纤维理顺,将湿毛巾叠成小方块,小心翼翼地按压、展平书叶,“如果水多了,纤维会粘起来,按重了也会粘起来”。随后,她按杨利群传授的去胶手法,用毛笔蘸水一点点清洗书叶并展平,往往需要反复几次,花上个把小时才能完全清洗干净。紧接着,她用浆笔涂抹浆在书叶的破损部位,粘贴上相应的补纸抚平,并均匀地往上喷水,以压平书叶。最后,她将分散的书叶重新折页,修剪补纸,按原来的装帧方式复原,一册《查姆》修复即宣告结束。
工作中的杨敏仙
古籍修复的步骤看似简单,但每一步都容不得半点差错。在修复《查姆》的过程中,杨敏仙认为最难的是折页的过程中两个半叶的缀合对齐。“彝文古籍破损严重,在修复过程中哪怕是一点点误差,都会导致左右两个半叶没法缀合,想折回它原来的样子很难。”
古籍修复的原则是“修旧如旧”,保持原书的样貌。杨敏仙清楚,这也是师傅杨利群最看重的原则。修复汉文古籍时看似简单的收尾步骤,在处理眼下修复的彝文书叶时,却成了她相当棘手的难题。特别是有的彝文古籍是用一张纸经多次折叠后抄写而成,必须全部展开才能修复,修复后折页的还原非常困难——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只能向杨利群求助。
杨利群告诉她,在书叶还没拆开时,就要给书标号、,然后用一张空白的纸临摹下它的折向、折印,等修复结束后,再按纸上的记录进行折页还原,就能很好地回到原位。“如果不是有杨老师前期的统筹规划,等修好后再来解决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无法识读彝文的我来说,基本上就无解了。”
破损彝文古籍《查姆》修复后
在杨利群的指导下,杨敏仙和其他49位学员经过12天的抢救性修复,共计修复22册539叶《查姆》。“看到我们可以修好破损如此严重的古籍,尤其是当修复成果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我感到非常自豪。”杨敏仙笑着说。
与时间赛跑的事业
在《查姆》阶段性修复结束之后,计思诚撰文回顾了整个过程。她在文中表示,这次抢救性修复不仅延续了濒临损毁的珍贵古籍的生命,也为协同民族学、历史学等多学科进行《查姆》整体研究提供了文字实录。
即便如此,《查姆》的修复仍是一项未竟的事业。除去目前修复完成的27册外,还有200余册亟待修复。“我的心愿是将现存在双柏县文化馆的这批《查姆》全部修完,”计思诚用坚定的口气缓缓说道,说完还特地强调,“任何人只要看到那些严重破损的古籍,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计思诚透露,目前云南省内能独立完成修复的古籍修复师人数有30人左右,修复师数量不足并不是《查姆》抢救性修复的阻碍。而云南古籍修复队伍建设之所以取得不错效果,便得益于上述提及的每年举办一期的古籍修复技术培训班,以传帮带的方式,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修复师。
计思诚正在听古籍修复师介绍修复情况
相比之下,眼下制约《查姆》抢救性修复的主要因素是资金不足。计思诚介绍,在向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申报字节跳动古籍保护专项基金之前,云南省古籍保护中心每年只有50万经费,除去古籍修复技术培训、古籍普查、古籍数字化、古籍保护宣传等日常工作后,留给古籍修复的经费所剩无几。
事实上,这也是我国古籍保护所面临的典型问题。据了解,我国现存古籍体量已达世界前列,包括民国期间线装书在内的传统典籍总数达5000万册件,其中约有1000多万册亟待修复。待修复古籍数量多,而资金短缺,成为我国古籍保护工作的突出矛盾。
在该背景下,社会公益力量参与古籍保护便显得恰逢其时。年6月,字节跳动联合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成立字节跳动古籍保护专项基金,并与图书馆合作开展古籍修复、人才培养、古籍活化等公益项目。上文提及的珍贵古籍修复项目、古籍修复高级人才培训班项目,便是撬动社会力量,通过公益资金与公藏单位、各地方图书馆、博物馆联动,产生的良好成果。
“字节跳动古籍保护专项基金”成果展日前在图书馆开幕,文化和旅游部副部长饶权、图书馆馆长、古籍保护中心主任熊远明等莅临现场参观
“社会力量的参与不仅解决了资金问题,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更好地让古籍‘活’起来。”计思诚说,将修复好的古籍成果交由全社会共同研究利用,是古籍保护最终的落脚点。比如,由字节跳动公益和北京大学合作研发的古籍数字化阅读平台“识典古籍”便是一例,它免费对公众开放,其中“《永乐大典》的VR呈现就做得非常好”。未来有一天,她希望《查姆》也能实现活化利用,被更多人阅读和了解。
即使《查姆》的抢救性修复仍有遥远的路途,但可喜的是,近年来对古籍保护工作的重视以及社会公益力量的积极参与,令计思诚多了一丝乐观。目前,在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下,云南省古籍保护中心的年经费已经增至500万,她欣慰地说,《查姆》的修复进程已经加速,“肯定是会比之前快的”。
埋首故纸间,妙手补千年。在修复室内,古籍修复师与时间的赛跑仍在继续;但在修复室外,更多积极因素正在涌现:古籍保护工作者们的前后奔波、和社会力量的推动、越来越多人重燃对传统文化的信心……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终有一天,古籍修复师们的修复妙手可以跑赢时间。
#字节资助104册件珍贵古籍修复完成#
参考资料:
1 《